“对于过去写过的东西,我并不感兴趣。”
此为整整二十年前,钱锺书先生会晤香港《当代中国作家风貌》编者彦火先生谈及编纂文集,明确给出的答复。这也是一代学术大家淡薄名利的显例。直到生命的最后,他对集中出版旧著的看法,始终没有改变。新版《钱锺书集》代序可以为证。他的夫人杨绛先生在序言,亦即《钱锺书对〈钱锺书集〉的态度》一文中,再次申明钱先生的意见:
他不愿意出《全集》,认为自己的作品不值得全部收集。他也不愿意出《选集》,压根儿不愿意出《集》,因为他的作品各式各样,揉合不到一起。作品一一出版就行了,何必再多事出什么《集》。 …… 钱锺书绝对不敢以大师自居。他从不厕身大师之列。他不开宗立派,不传授弟子。他绝不号召对他作品进行研究,也不喜旁人为他号召,严肃认真的研究是不用号召的。《钱锺书集》不是他的一家言。《谈艺录》和《管锥编》是他的读书心得,供会心的读者阅读欣赏。他偶尔听到入耳的称许,会惊喜又惊奇。《七缀集》文字比较明白易晓,也同样不是普及性读物。他酷爱诗。我国的旧体诗之外,西洋德、意、英、法原文诗他熟读的真不少,诗的意境是他深有领会的。所以他评价自己的《诗存》只是恰如其分。他对自己的长篇小说《围城》和短篇小说以及散文等创作,都不大满意。尽管电视剧《围城》给原作赢得广泛的读者,他对这部小说确实不大满意。他的早年作品唤不起他多大兴趣。“小时候干的营生”会使他“骇且笑”,不过也并不认为见不得人。谁都有个成长的过程,而且,清一色的性格不多见。钱锺书常说自己是“一束矛盾”。本《集》的作品不是洽调一致的,只不过同出钱锺书笔下而已。 钱锺书六十年前曾对我说,他志气不大,但愿竭尽毕生精力,做做学问。六十年来,他就写了几本书。本《集》收集了他的主要作品。凭他自己说的“志气不大”,《钱钟书集》只能是菲薄的奉献。我希望他毕生的虚心和努力,能得到尊重。
钱锺书先生主要文学作品和学术论著,最终还是以相对完整的形式集中面世。《钱锺书集》的出版,不仅是对其毕生学问成就的最好纪念,也在很大程度上展现出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和学术品性,以及他孜孜不倦的问学精神。尽管这远非钱锺书先生著作的全部。就《钱锺书集》目录来看,作者生前曾经结集出版过的著述,以及个别散逸旧作,已尽最大可能收罗齐全。辽海出版社近期陆续推出的三百多万字篇幅《宋诗纪事补正》,也会让人们更加敬仰这位硕学鸿儒的勤奋多产。但限于各种原因,他的大量书信、笔记和英文论著,目前尚不能尽快付梓。
《钱锺书集》策划于1995年末,由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和钱锺书先生签约独家出版。其时向国家新闻出版署提交的选题目录,与现今文集编目有较大区别。
三联书店曾有选题报告,称“《钱锺书集》共包含九种书21卷,总字数600余万,汇集作为二十世纪的卓越学者和作家的钱锺书先生的全部作品。内中除已为人所熟知的《谈艺录》、《管锥编》(两者均为补订重排本)、《围城》、《宋诗选注》、《七缀集》、《槐聚诗存》、《石语》、《人·兽·鬼写在人生边上》等外,还有第一次面世的《宋诗纪事补正》(十卷)和《钱锺书散文》(暂定名)。”该文也说明全书编辑力量强大,英文专家陆谷孙先生出任英文校订,中文由马蓉女士和陆文虎先生负责编校,法文和德文校订分别由相应学者罗新璋先生和张佩芬女士兼任。
事隔多年,卷帙浩繁的《宋诗纪事补正》易地沈阳出版。《钱锺书集》篇幅减为三百余万字,初拟《钱锺书散文》则更名《写在人生边上的边上》。对于刚上市的《钱锺书集》,三联书店编辑部认为,“尽管我们付出最大的努力,不惜一切代价把书精心印制出来。但不能让钱锺书先生本人过目,总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。”
杨绛先生对出版《钱锺书集》表示满意。她说,钱锺书先生对编纂文集原本持无所谓态度,也从来没有任何期望。
“他根本就是反对出版全集的。他觉得不能给一个活着的人出全集,因为人家还有可能写新的作品。无论他所在单位下属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还是别的其他出版社来人动员,他都死活不肯答应。”杨绛先生说。
不过,钱锺书先生后来还是给三联书店提出的理由打动了。按杨绛先生代序的说法,那些理由是:“(一)钱锺书的作品,由他点滴授权,在台湾已出了《作品集》。咱们大陆上倒不让出?(二)《谈艺录》、《管锥编》出版后,他曾再三修订,大量增删。出版者为了印刷的方便,《谈艺录》再版时把《补遗》和《补订》附在卷末,《管锥编》的《增订》是另册出版的。读者阅读不便。出《集》重排,可把《补遗》、《补订》和《增订》的段落,一一纳入原文,读者就可以一口气读个完整。(三)尽管自己不出《集》,难保旁人不侵权擅自出《集》。”
“钱锺书觉得说来也有道理,终于同意出《钱锺书集》。随后他因病住院,出《钱锺书集》的事就由三联书店和诸位友好协力担任。”杨绛先生在《钱锺书集》代序中说。
在《钱锺书集》所辑10种13册著作中,凡已正式出版的,编订者均据钱锺书先生在自存本上的修改一一校订。同时,也根据作者意愿,对《谈艺录》和《管锥编》重新整理,将历次补订部分全部排入相应正文。《管锥编》补入旧版未载的论《高唐赋》的有关章节。这两部著作当年出版后,钱先生曾作过多次修改补订。由于种种原因,后来多次再版重印,修改补订都未能排入原书正文,只是缀于各书卷尾,读者阅读甚不方便。
按照原先的筹划,《钱锺书集》本拟推出书信卷。多年从事钱锺书研究的陆文虎先生,也曾花费相当时间和精力,征集到一批钱锺书先生写于各个时期的书信。这些信后来并没收入《钱锺书集》。
杨绛先生说,放弃汇集书信的设想,实际上是出于对读者负责的态度。钱锺书先生散落世间的书信数量巨大,现在全部收齐办不到。至于只挑小部分出版,选择标准也不易制定。况且,他的信多为回复来函的普通书简,没有特别的价值和意义。即使个别书信涉及学术问题,内中观点也已在他的著述中详细阐明,不必再收入文集。
“锺书每天起床之后,第一件事就是到案头写信,”杨绛先生介绍说。“他每天少则写一两封,多则三五封,平均要写三封。别人写信或寄书来,他总要给人家个回应。他回信是出于礼貌,并不仅仅为了应酬。好在他出手很快,呼啦呼啦几下子就是一封。”
1981年4月,钱锺书先生谈到《管锥编》的写作,也曾提及每天要回复大量来信。他说,“有过建议说找一个助手帮我写信,但是光写中文信还不成,因为还有不少外国朋友的信,我总不能找几个助手单单帮我写信……这对年轻人是一种‘奴役’,我并不认为我是够格的‘大师’,可以享受这种特权。”
据杨绛先生回忆,钱锺书先生许多随手而写的书信,行文难免月旦人物,属于自己隐私,现时发表未必合适。她也举例说,凡收到寄赠著作,钱锺书先生回信致谢,自然要以赞语相加。但他的赞扬不一定是对书的全面评价,他经常要附上一句“容当细读”,表明他还未能及时细读。可由于学术地位的特殊,他的书信和手迹,也难免为他惹来不愉快的麻烦。在1987年的一封信中,他就露出对此类事情的反感情绪。他说,某人“去年要求我写一张字,我抄录了解放前为朋友写扇子面作的一首诗。诗中词意和……那个辩论,完全对不上号。如果说这首诗是送给他的,那就不仅移花接木,而且近乎偷梁换柱了。”
对于公开发表涉及个人隐私的文字,钱锺书先生有一以贯之的做法。此次《钱锺书集》不收书简,也秉承了他当年编订诗集时所取的原则。1994年5月,线装本《槐聚诗存》由三联书店出版,他在序中开宗明义说:“本寡交游,而牵率酬应,仍所不免。且多俳戏嘲戏之篇,几於谑疟。代人捉刀,亦复时有。此类先后篇什,概从削弃。”
1988年,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印行《宋诗选注》。钱锺书先生在前言中,谈到自己的学术研究领域变化的旧事。他以一种无奈的心情说,“在当时学术界的大气压力下,我企图识事务守规矩,而又忍不住自作聪明,稍微别出心裁。结果就像在两个凳子的间隙里坐了个落空,或宋代常语所谓‘半间不架’。”他说自己在文学所从外文组借调到古典组后,“从此一调不还”。
钱锺书先生在清华大学专业是外国文学,到英国牛津大学,仍然学外国文学。后来回到清华教书,也教的是外国文学。他进入文学所分在外国文学组,当然希望能在外国文学研究上一展身手。但是从他说“从此一调不还”的口气推测,好像对他自己没能从事外国文学研究,感到很委屈。十多年前,他应和友人胡步曾先生诗作,婉转传达出他研究外国文学的方向。他说,“我的和诗有一联:‘中州无外皆同壤,旧命维新岂陋邦’;我采用了家铉翁《中州集序》和黄庭坚《子瞻诗句妙一世》诗的词意,想说西洋诗歌理论和技巧可以贯通于中国旧诗的研究。”
当今中国社会科学院所藏众多外国文学经典图书,就是钱锺书先生初到文学所时,由他自国外定购。何其芳同志曾嘱咐他选定书目,有目的收购图书。据说,钱锺书先生选书很有眼光,也对他经手的藏书很得意。文学所有外国学者来参观藏书,钱锺书先生自豪地说,“我们的图书资料室小虽小,外国文学从经典到新书,应有尽有。”三十年代留学时期,钱锺书先生在牛津爱克塞特学院攻读学位。他原先抱着很大希望,打算海阔天空地尽读天下名著。但是,牛津大学的严格学术训练却极大地限制了他的读书兴趣。第一年里,他得辨识十一世纪以降的古代手稿,还要学习图书装订手艺。等到第二年提出论文选题,范围由限定得很窄。他以《十六、十七、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》为题做论文获得准许。他自觉论题过于狭窄,并且了无趣味。论文顺利通过,他就如释重负。
以后他读了不少书,抄录许多笔记。但是他想用英文写的著作,始终没有完成,留下的只有些零星文章。他在牛津曾为一位汉学家译著写过序。《谈艺录》开篇论述“诗分唐宋”,即提到“李高洁君(C.D.LeGrosClark)英译东坡赋成书,余为弁言,即谓诗区唐宋,与席勒之诗区古今,此物此志。后见吴雨僧先生宓《艮斋诗草序》,亦持是说。”
钱锺书先生的英文写作,也许要从他为《天下周刊》和《中国评论周刊》等英文刊物撰稿时代算起。兼任南京中央图书馆英文期刊《书林季刊》总编纂其间,在那个专业刊物上有多篇文章发表。在此前后,他也还著有一些其它英文篇章。比如,他在《七缀集》所收的《汉译第一首英语诗〈人生颂〉及有关二三事》注释里,曾说:“这原是我三十五年前发表过的一篇用英语写的文章,我当时计划写一本论述晚清输入西洋文学的小书,那篇是书中片段。张隆溪同志找到了,建议译为中文。我就根据原来的大意重写。”此后不久,他为钟书河的《走向世界》写序,再次论及同一英文作品:“差不多四十年前,我用英语写过关于清末我国引进西洋文学的片段,……”此外,他的《谈中国诗》,也是他1945年12月6日在上海美军俱乐部的讲稿节译。
在很多人心目中,钱锺书先生属于博闻强记型传统学者,有“过目成诵,永志不忘”的天赋。他自己藏书不多,但著书立说引文,全凭记忆信手录出。这是一种夸大的传说。他的好友郑朝宗先生对此有专文记述。他在香港三联版《梦痕录》中说,
前人有言,“以生知之资志困勉之学”,意思是说最聪明的人偏要下最笨的工夫。我看这话用来形容钱锺书是最恰当不过的了。他名副其实,一辈子钟情于书,书是他所的最大癖好,其余全要让路。在国外留学期间,为了博览不易看到的书籍,他竟日夜埋首图书馆的书丛里,孜孜不倦,归国后长期患头晕之症,每到晚间只能闭目静坐,什么事都不能做。他读书聚精会神,决不旁鹜,有时正在谈话,忽被手中的一本什么书吸引住了,便全神贯注,忘掉身旁尚有人在。他坚守博学强记的古训,读书时不让头脑充当漏斗或海绵的角色,而要牢牢记住一切必须记住的东西。他不依靠卡片和目录索引,需要查书时,总是一查就得。他身边也自有一种“秘本”(他的读书笔记)供他繁征博引时的参考之需,但这秘本如何使用恐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关于钱锺书先生早年问学勤于笔记,其父钱基博先生也有过如下言论: ……尤喜搜罗明清两朝人集,以章氏文史之义,抉前贤著述之隐。发凡起例,得未曾有。每叹世有知言,异日得余父子日记,取其中之有系集部者,董理为篇,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学,当继嘉定钱氏之史学以后先照应,非夸语也。
钱锺书先生曾说,“研究作者生平,就是不研究他作品的防空洞。”而今随着《钱锺书集》的问世,这位当代学术宗匠的丰赡学术遗产,必将厚惠后世学人不尽。